2011-07-13

千年的沉默


章之始 辭世語

君不語,藐而笑之;君不語,喜樂皆無視之;君靜默,剎那須臾稱永恆。
一而十,靜默可若鐵心腸;百而千,靜默可若爾沉喪。
千靜默,色著藍點輕傷悲。
千靜默,愫情灰藍輕傷悲。
千靜默,靜默歷千輕傷悲。

章之一 空墳

中國大陸西安,幾天前在城郊的一塊林地裡挖出一座古墳。
古墳用石塊砌成半圓的頂蓋,只有一個可以容下兩人寬的入口,一映入眼簾的是塊白色大理石作成的長條狀石碑,碑上用文言文寫著:“墓主大宋三司使魏廣之妻陳氏,葬於此。”

不過,考古學者在偌大的古墳裡,找遍了天花板的每一塊石板,翻遍了地上的每一塊石頭,古墳裡除了石碑,飛天的壁畫,一對男女的石刻雕像外,空空蕩蕩的空間裡就是沒有棺木。

“這是陽墳風水”
“是自家祭祀用的家族墓地”
“一定是衣冠塚”
“應該是蓋好後發生了其他事情”
“會不會是像帝王陵那樣預先建造,但是沒派上用場”
“八成是盜墓”
“這根本不是座墓”

考古學者們納悶了許久,開了幾次會議,提出許多的假說與推論,但是,空空蕩蕩的古墳裡,除了石碑,壁畫,石像;沒有衣服,沒有牌位,沒有搬移的痕跡,沒有任何的生前用具,古墳只是靜靜的座落在林地裡的地底下,沒有任何原因建造的古墳成了一件軼聞。

後來,考古學者們把石像與石碑搬遷到博物館裡;石像那彷若飄動的衣裙,生動的面容表情,在在的顯示著工匠高超的雕刻手藝;雖然石像上依然找不到任何製作者的痕跡與名字,但是這對石像的高完成度與藝術價值,確實是足以登上廳堂的作品。

男石像,面露微笑,左手持扇恭倨在腰際後,眼看著對面的女石像,右手向著女石像伸出,姆指朝上,手掌向上,衣袖褪置手腕後,腰際配著玉石的裝飾,衣袍垂地,側著身子站立著,彷彿一陣風吹襲過他一般,男石像迎風佇立,身上衣衫被風吹而皺折,下顎略略抬起,他的面容清秀,濃眉大眼,似笑非笑的表情,即使在現代依然算得上是個英挺的男子。

女石像,表情哀戚,右手藏於水袖內置於胸口,眼看著對面的男石像,左手向著男石像伸出,手掌朝前,五指極力向前伸展,頭上戴著鳳冠霞披,蓋頭布飄至腳邊,頭上的玉石裝飾彷若因風飄搖,女石像逆風站立,她揪著眉心,看起來非常的哀慟而悲傷,柳眉鳳眼瓜子臉,雖然不是國色天香,但與男石像英挺相對,倒也稱得上登對。

男石像似乎染著了顏料,略略帶著藍色;女石像亦同,略略帶著點淡褐色。

“這是求愛不得”
“應該是男的拋棄女的,好個陳世美”
“八成是門不當戶不對,過不了門”
“還是這是反喻?事實上是男求女不得?”
“女子尚未過門,與男子天人永別,置石像於墓內以表哀戚?”
“只是一齣死者愛看的戲碼吧?西廂記之類的”

考古學者們在博物館的汎黃燈光下看見這對悲喜相異的石像,再度開了幾次會議,提出許多的假說與推論,但是,依舊無功而返,這空空蕩蕩的陵寢,實在是沒有什麼資料可以佐證任何一種說法。

就這樣過了幾年,男石像女石像,隔著一條走廊放在博物館的大廳,一邊哀戚,一邊灑脫,伴隨著不解的謎團形成強烈的對比。

章之二 亙古

長安城郊,一個駝背歪嘴生爛瘡的石匠,正細細刻著一尊石雕神像。

一個面貌姣好柳眉鳳眼瓜子臉的女孩,提著一籃水果來到石匠工作的場所。石匠看見女孩,很開心接過了女孩遞上的水果,石匠從成堆的木屑石塊中,拿出一尊約手掌大小的女孩木雕像,雖然不是非常的相似,但是一鑿一鑿的刻痕,訴說著工匠的努力與用心。

女孩收下了木雕像,不發一語,她遞上了張紅色的喜帖給石匠。

石匠先是一愣,隨即用開心的表情掩飾自己瞬間隱現的悲傷,對著女孩直道賀個不停。女孩邀請石匠參加喜宴,石匠指著自己嘴邊的爛瘡,客套著自己不應該出席。女孩不捨的離開石匠工作的場所,石匠微笑著送走女孩。

不久,石匠背對著門口,氣憤與懊惱不堪的情緒堆了一臉,他看著眼前的石雕神像,瞪大著雙眼,奮力揮拳,結結實實的打在石雕神像的額上,青灰色的石像沾染上著鮮艷的紅色,流進石像的眼框,流過石像的臉頰,最初的血滴濺散在石像額頭四處,石匠拿起雕刻刀,在牆壁上刻下一個又一個女孩的名字,過了一陣子,石匠咬著指甲,對著房裡的一個大石塊開始瘋狂的雕刻著,石匠手上的鮮血濺滿了石塊,他不停不停的雕刻著,像是要把自己的靈魂灌注進石塊裡一般。

過了幾天,女孩帶著滿滿的幸福表情,嫁給了城裡的大戶人家。
石匠面對著自己雕出人型的石塊發呆。

再過了幾個月,女孩懷了小孩,大戶人家張燈結綵慶祝著。
石匠手上滿是粗繭,他更用盡心力雕琢著石塊。

又過了幾年,大戶人家生意越做越大,舉家搬離長安。
石匠身邊多了幾個學雕刻的徒弟,但是石匠依舊努力不懈地刻著石塊。

瞬間,幾十個四季過去了,戰亂四起,大戶人家由盛轉衰,舉家搬回長安;搬家路上經過石匠工作的工房,當年的女孩已經變成老婆婆,老婆婆下了轎子,她想看看當年的老朋友。

她踏進工房,卻看見白色的布帛垂披,幾個穿著孝服的年輕人忙進忙出;幾經打聽,才知道穿著孝服的年輕人們是石匠的學徒,而石匠不久前已經過世,他的後半生都在不眠不夜的刻著石像,老婆婆不禁唏噓,年輕人們帶著老婆婆走進石匠工作的房間裡。

一尊雕刻細緻,表面光滑細膩的男石像,橫陳在老婆婆眼前,石像腳下是蓋著白布的石匠,老婆婆傷心之餘,希望可以見到石匠的最後一面,年輕人揭開白布,石匠的駝背、歪嘴、爛瘡已經不見,取而代之的,是與石像相仿的英姿煥發。

老婆婆啞然,她抬頭想說些什麼,只看見石像伸著手,拒絕了老婆婆的話語,似笑非笑著,冰冷著。

老婆婆跪坐地上,無語。

章之三 表面

在博物館的汎黃燈光下,這對石像已經擺了數十寒暑;充滿謎題的異樣石像,為博物館帶來了絡繹不絕的參觀人潮,幾年之後,參觀的人變少了,石像原本光滑細緻的表面,因為氧化失去了光澤,女石像的臉頰甚至因為氧化,出現兩行像是淚般的痕跡。

這數十寒暑,歷經了戰爭,歷經了政爭,依舊佇立著的石像,依舊隔著遙遙相對的距離,一邊哀戚,一邊灑脫,兩隻手差著幾步的距離,就可以相連。這數十寒暑,博物館的經營變差,原本熱鬧的人潮,全跑到遊樂園裡,跑到遊行的隊伍裡,偌大的博物館空蕩蕩著,又過了幾年,博物館開始謠傳著些鬼故事,會來的旅客,只剩下一些製作神怪節目的主持人。依舊佇立著的石像滿佈著灰塵,差著幾步的距離,變成跨不過的鴻溝。

幾年後的一天,來了幾個外國面孔,博物館的負責人滿心歡愉的接待著這些外國人,負責人帶著外國人到了汎黃燈光下的男石像前,外國人對著石像驚呼讚嘆著,他們簽了張合約,負責人要把男石像借到國外長期展出。

佇立著的石像充滿了潮濕的水氣,差著幾步的距離,就要變得更加遙遠。

當天夜裡,劇烈的地震搖動著整塊土地,災情相當慘烈。

原本要預定隔天要搬走的石像,不得不暫停搬遷工作,而且,劇烈的地震讓兩座石像靠近了點,再一兩步,石像之間就沒有距離。

過了兩個季節,外國面孔帶著幾個東方人回到博物館,博物館的負責人也帶了幾個有經驗搬運古董經驗的工人來幫忙,也許,對於搬運的方式與技術有爭執,其中一位男工人與外國面孔帶來監工的女學者起了口角,他們站在石像腳邊劇烈的爭吵著。

雙方堅持而互不退讓,戴著眼鏡的女學者咄咄逼人,男工人怒不可遏的大吼著。

就在下一瞬間,地震再次搖憾這土地,男工人看到一個石塊就要砸到女學者,飛撲將女學者推到一旁,石塊不偏不倚的,砸碎男工人的腳踝。

地震稍歇,一群人七手八腳的送男工人上了救護車,女學者面帶歉意的看著男工人離開,她回到偌大的博物館裡,走回男女石像所在汎黃燈光下,女學者揉了揉眼睛,她發現眼前的景象似乎有點不同,不,是完全不同。

男女石像的伸出的手重疊著,砸到男工人腳踝的,是張哀戚的表情。

章之四 沉默

老婆婆在石匠出殯後,每天都帶著水果來到石匠墳墓的石像前,像是對著朋友訴說般的,聊著自己過去十幾年發生的事,刮風也好,大雨也好,她從不間斷的,帶著水果來到石匠墳前,獨自吃光水果,然後帶著裝水果的籃子回家。老婆婆的兒女勸著她別做這樣沒有意義的事,但是,老婆婆並沒有理會,她依然故我的,日復一日重覆的做著這件事。

某個葉子發黃的季節,老婆婆吃完了水果,看著靜默不語的石像,而石像右手的影子,就輕輕的放在她的肩上,老婆婆從內心深處感到了一陣強烈的悲慟。

幾個大雪紛飛的季節過去,老婆婆用盡了金錢,找了最好的工匠,希望刻出一尊與石匠相對的石像,但,就是沒有人與石匠有同等的技術,沒有人能雕出與石匠成對的石像,老婆婆在石像前吃著水果,水果入口,她絲毫感覺不到甜味。

一個炎熱的季節,來了個年輕石匠,他接下工作,但是,一樣雕不出與石匠相對的石像,他極度的懊惱著,只好每天跑去石匠墳前看著石像,想學些技術或技巧;他在墳前遇到了老婆婆,老婆婆將水果分享給他,將故事分享給他,年輕石匠若有所思的思考了幾個晝夜。

老婆婆將石像移到郊外的石室裡,讓年輕石匠就在裡面努力不懈地雕刻著。

老婆婆家裡的一套鳳冠霞披不見了。
老婆婆,不見了。
年輕石匠也不見了。

不過,年輕石匠被發現帶著鳳冠霞披與蓋頭布死在石匠墳前,臉上帶著一抹微笑;仵作驗出他死於多日未進食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尊帶著哀慟表情的女石像佇立在男石像前,栩栩如生的表情,絲毫不遜色於男石像。
老婆婆的家人無可奈何,只得依老婆婆失蹤前的遺言,將石室立碑,封了起來。

章之末 千年

戴著眼鏡的女學者拿起地上哀戚的表情,她將上面的血跡洗盡,才發現,哀戚的表情內刻滿了年輕石匠的記錄;除了整件事的始末,老婆婆就穿著鳳冠霞披死在他面前,年輕石匠火化了老婆婆的屍骨後,日以繼夜的刻著;不過他遲遲無法刻出老婆婆歡愉的表情;直到某日,年輕石匠悟出某個道理,他將女石像的手臂做了個機關,當男石像的手推壓到女石像的手時,女石像的鳳冠會略抬高,而那片哀戚的表情就會鬆脫,掉落;年輕石匠認為,如果他們可以跨越生死,如果可以跨越這道藩籬,那麼這段故事才能完滿,那麼他們才值得歡愉。

只是,這一沉默,就是千年。

女學者走到石像前,看著石像,雖然時至今日他們才得以結合,不過女石像的幸福表情,彷彿可以看到她的淚水將要流下。

女學者離開了博物館,帶著一束花去醫院看男工人;她不希望這一沉默,就是千年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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